环境正义实践的最大问题在于环境善物和环境恶物在全球国家间的分配比例和分配标准的差异,而引起这种差异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技术在全球不同国家发展和使用的差异。对世界技术强国来说,由于他们在技术研发方面起步早,在技术的推广和使用中往往处于领先地位。凭借自身强大的技术和经济后盾,发达国家相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在有关环境问题的政治协商谈判中也具有主导地位,许多发展中国家因为经济和技术上依赖发达国家,而不得不接受发达国家强行的污染转嫁,以至于许多发展中国家被迫承担了发达国家所应负担的环境问题。
由此看来,如果要实现全球范围内的环境正义,首先应当实现的便是发展中国家的技术独立!
然而实际上,发展中国家实现自身技术独立的过程是漫长而又艰辛的。从外部环境来说,由于受到发达国家的压迫和挤兑,发展中国家很难不依靠发达国家进行新技术的研发和使用。从内部环境而言,在发展中国家实现技术独立的初期,就犹如资本主义社会技术发展的早期,技术在人类社会的地位是十分重要且至高无上的,甚至人类的正常生活都会让步于技术的存在和发展,因而在发展中国家实现自身技术独立的过程中,会不可避免地出现“技术的危机”与“人类的危机”,双重的危机严重阻碍了技术的积极发展和人类社会的正常秩序。
一两种危机:环境正义破坏的社会根源海德格尔认为,环境正义首先要实现的就是环境保护,只有当环境善物停止向环境恶物的不断转变,环境正义才有可能实现。而现阶段,由于技术的过分膨胀和畸形发展,使得人类世界和技术世界都出现了危机,这些危机恰恰就是破坏环境正义的主要社会根源。海德格尔将此概括为技术“本体的异化”和人类“存在的遮蔽”。
(一)技术“本体的异化”
海德格尔对技术异化的探讨是从对技术是什么的追问开始的。海德格尔认为,传统对技术是什么的回答通常可以分为两大类:第一,技术是实现人类目的的手段和工具;第二,技术是人类行动的方式。
但是这两种回答都只是简单地从工具性和人类学的角度对技术某一个方面的定义,并不涉及技术本质的探究。“本质是本体最重要的部分,工具性的技术规定虽然是正确的,然而单纯正确的东西并不是真正的东西。只有真正的东西使我们与那从自己的本质涉及我们的东西建立起自由的关系。因此,正确的工具性的技术规定还没有向我们表明技术的本质。为了达到这本质,或至少达到接近这本质,我们必须穿过正确的东西而寻找真正的东西。”
就这样,海德格尔强调对技术本质的深入了解能够帮助人们对技术“本体的异化”进行校正。在海德格尔眼中,技术的本质世界应当建立在技术自主展现(Entbergen)的基础上。“技术不仅仅是手段。技术是一种展现的方式。如果我们注意到这一点,那么技术本质的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就会向我们打开。这是展现的领域,即真理的领域。”
这里,海德格尔所谓的“展现”,既是技术在技术时空关系、价值关系上的表现形式,同时也是各种事物在技术与人类社会形成的关系网中所呈现出的面貌。
而只有当我们深入到人与技术以及各种事物形成的关系网中,我们才能真正地了解到技术的本质。基于此,海德格尔提出,早期西方社会技术之所以导致人类社会异化,环境遭受破坏的根本原因就是人完全从技术单方面出发,忽略了事物存在的其他关系和具体时空,否认事物还具有其他的面貌和价值。
将事物的多维存在形式化为单一的技术表现,是对事物真正本质的消解,也是对技术本体的扭曲。
如此一来,事物在异化的技术世界中就成为“限定的存在”(stellen)———对于有着丰富内容的事物,人们通常只站在一个角度去看待它。“水电厂被置于莱茵河的水流之中。它把莱茵河水流限定在水压上。”
在海德格尔看来,莱茵河再也不具备供人欣赏的美学价值,她拥有的只是被当作水压提供者的工具价值。广而言之,在现代技术社会中,自然界仅仅是被当作能量的提供者———她被限定在技术需要的某一方向上,从独立的存在变成了附庸于技术的存在。一旦自然丧失了自我的独立性,自然中的所有事物也就进入了“隐蔽的状态”,成为非自然的存在,被纳入到了技术系统中。这样一来,技术就不再仅仅是作为单纯的工具性的手段了,它改变了自然的存在方式,使自然对人类的基本价值也发生改变,自然从此走向与人类对立的关系。人类因为无法改变技术与自然不能同步发展的“事实”,也使自身所处的环境置于不断恶化中,从而危及自身的生存。技术本体的异化最终引起了环境的恶化,成为人类的灾难。
(二)人类“存在的遮蔽”
人类“存在的遮蔽”是伴随着技术“本体的异化”而形成的。早期的海德格尔曾经说过:“尽管是科学的革命带动了技术的发展,但现代技术仍然在与科学的关系中处于优越和主导,因为它决定了我们生活的本质。”
不可否认,现代技术解放了生产力,但是在生活中,人类的行动却因为现代技术的日渐发展而囿于不自由之中。究其缘由,海德格尔认为是现代技术在满足人类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的同时,也给自然和人类套上了一个框架,处于这个框架中的人与自然只能按照现代技术的要求保存自我,而丧失了独立存在的能力。“在这个框架中的自然只是被当作能量资源,社会也完全按照经济学的模型运作。”
这个框架就是后面海德格尔所说的作为异化技术的“座架”(Ge-stall)本质。
技术的“座架”本质能以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人进行看似是人类自主的行动,然而实际上,受到早期资本主义逐利价值观和经济利益的影响和驱动,人类无论如何思想和行动,他始终不能摆脱技术生产的内在要求和技术统治下的生活方式。对此,海德格尔指出,传统对“技术是什么”的第二种界定,将技术看作是人类行动的方式是有待争议的,因为实际的人类行动是受到技术支配,而并非人类支配技术的。现代工业文明视域下的技术生产已经成为人类行动的主要驱动力,而这种无形的力量也从本质上使得技术的“座架”存在形式更为凸显,人在无形中已经以技术展现替代了自我展现,它意味着人类在不自觉的情形下迷失了自我,而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人类“存在的遮蔽”。
二、重拾“存在之根”:环境正义实现的重要前提
技术本体的异化和人类存在的遮蔽归根结底是因为技术的座架本质。在海德格尔看来,“座架”阻碍了人类寻求自我本质的实现途径,它将“此在”强行从一个整体切割成了碎片,从而也割断了人类的“存在之根”。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之根”的割裂使得人摆脱了原始的真正存在方式。人真正的存在应该是面对天地万物敞开的存在,而这恰恰与资本主义制度下技术对人与自然严格对立的要求是相悖的。“此在应该在其本质上形成着世界,而且是在多重意义上形成着,它让世界发生,与世界一道表现出某种原始的景象……此在本身便归属于一切可敞开的存在者中。”
由此,我们看出,在海德格尔的理论下,重拾存在之根是实现人类正常生存与恢复环境正义的重要前提。
笔者推断,“存在之根”在海德格尔的词典中首先应当是指人类正常生存的基础和前提。笔者说正常生存在这里有两层含义:第一,人类能够按照自我本身意志自由的存在。弗洛伊德曾经将人的全部存在归结为一种本能基础上的存在,即人类的存在依赖于“本我”的意识结构。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本我”是与生俱来的,遵循的是一种“趋利避害”的自我保护原则,它以自我感觉作为评价标准,认为快乐就是善而好,痛苦就是恶而坏。而现代工业文明则是动摇了这种本我的意识结构,将“本我”划归为了“自我”,“自我”要求主体自身以对社会环境的适应作为自我的存在方式,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对人性的压抑。因此,在笔者看来,“本我”和“自我”之间的矛盾实际上就是人类发展史上自然生存方式与技术生存方式的冲突。第二,正常生存的内在核心应是生态的自然观,而非生产的自然观。生产的自然观单一地着眼于经济利益,本着经济利益至上的原则,将自然与社会看作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体系。
而生态的自然观则是一种辩证的自然观,它将自然和社会在实践的基础上统一了起来。生态马克思主义的代表詹姆斯·奥康纳就曾指出,传统的自然观总是忽略了自然的“社会语境”,忽略了不同社会环境对自然的不同建构方式,他认为同社会类似,自然也拥有“自然界之本真的自主运作性”。“所谓自然界之本真的自主运作性是说在人类通过劳动活动改造自然界的同时,自然界本身也在改变和重构自己。
于是,人类社会历史就是一个在生产过程中人类的力量和自然界本身的力量相互统一在一起的发展过程。”
因此,“存在之根”作为对人类正常生活方式的保证,它首先要求消除人类生产活动与生存方式中的极端理性主义和主客二元对立,而这恰恰也是实现环境正义的一个重要前提。对此海德格尔总结到,人因为自己的理性给自身披上世界之王的桂冠,而在这个桂冠下隐藏的却是人类存在家园的丧失,环境正义的消解。因此,要实现环境的正义,还原人类的存在之根,首先在于“两个替代”:用生存关系替代对象性关系以及用生存论思考替代决定论思考。这里,海德格尔所强调的“生存关系”是基于人的主体性必须在与自然和谐关系中实现的思想前提,将自然看作是与人在实践活动相互作用的存在,反对简单地将自然当作表象和客体对待。这便是要人们从自然环境的统治者和主导者转向自然环境的守护者和看护者。而“生存论思考”则是在这个过程中,人能在存在中体会到一种丧失了具体时间的永恒存在,从而领悟到自身只是在众多存在中的一种。在这种领悟的引导下,人能够主动建立起一种与人和其他万物平等和谐的关系,从而自觉地消解自身的主体性中心地位,形成人类自身的自然向度回归。基于此,海德格尔指出,存在之根的根必然根植于自然与人类和谐的关系之中,而这也是为什么环境正义的实现必须以存在之根的解蔽为前提的理由所在!
三、对海德格尔环境正义理论的评价
海德格尔的理论揭示了技术与环境的关系以及技术对环境的影响:通过“座架”,技术形成对自然的压迫和索取,促使自然对象化;通过“摆置”,技术形成对“在场者”的规定和限制,促使自然齐一化;通过“订制”,技术形成对自然的主宰与规定,促使自然效用化……总之,是技术改变了自然的存在状态和存在方式,它使自然失去了自身价值而难以维系自身善物与恶物关系的平衡。
可以说,海德格尔对技术造成环境破坏的原因分析是恰当而又深刻的,特别是他对技术本质的认识,对解决环境破坏、恢复环境正义有着重要的启示。在西方社会技术发展的最高峰时期,在资本主义经济展现出蓬勃生机和美好景象的20世纪,海德格尔却看到了技术应用所带来的消极影响,这不得不说是西方人本主义的进步。不仅如此,海德格尔还顺藤摸瓜地找出了西方技术社会的症结所在,那就是西方社会对技术顶礼膜拜下的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人基于自身的主体性地位任意支配和统治世界中的事物,对自然进行剥削和压迫,而使人类遭到自然的无情报复,最终影响了人类的正常生存。海德格尔关于技术批判的理论对我们处理技术与自然、技术与社会、技术与人类的关系有重大的作用和启示。但是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在海德格尔的理论中也存在着局限性,而这也是海德格尔对技术和环境正义认识的某些偏失所在。
(一)对技术内在价值审视的缺失。
从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海德格尔认为环境正义受到破坏的原因就在于技术的“座架”本质。
作为引发自然破坏、环境正义问题根源的“座架”,是技术都具有的共同类本质属性。因此,在海德格尔看来,对某些技术个体的价值研究其实是毫无意义的———这便是海德格尔始终不认为技术本身存在着“善”与“恶”之分的主要原因。换句话说,海德格尔只关注被称为技术本质的“座架”,而忽略了在不同社会制度、不同思想理念下同一技术使用的可能不同结果,强行地将作为不同方式存在于世界中的不同技术本体拉入到整体化的框架中,这实际上也是海德格尔对技术内在价值,即技术价值理性的抹杀。或者说,海德格尔承认了技术对社会建构的作用和影响,但是他却没有深入地分析技术的社会形成,没有具体分析技术“座架”本质产生的原因,他对技术的批判也因此陷入了与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的主导思想———“技术中立论”相类似的怪圈中。
“技术中立论”认为,技术只是人们实现自身目的的手段和工具,其与社会要素没有必然的联系,本身也无所谓“善”与“恶”的内在价值,即便技术对社会带来了正面或负面的影响,也与技术本身无关。“技术产生什么影响,服务于什么目的,这些都不是技术本身所固有的,而取决于人用技术来做什么。”
然而,在实际中,技术中立论却不赞同仅仅靠改变人类的态度去解决当时严峻的环境问题,它依然提倡发展绿色技术,通过实现可持续发展的循环经济战略模式来修复人与自然的关系。这就暗示了技术中立论者在实践中并不能够实现理论上所阐述的技术的中立性。他们看到了技术使用对社会和自然的作用和影响,但却忽视了自然和社会对技术本身建构的影响,所以技术中立论者一直无法解释为什么即便从最善的理念出发,技术也无法完全实现结果最善的原因。
(二)对技术本体自主独立性的无限放大。
海德格尔将技术的“座架”本质看作是隐蔽于技术中的“破坏与毁灭”,认为其是工业文明时代造成人类存在之根丧失的主要原因。而“座架”在继对自然形成破坏后,也将人类遮蔽于其中而独自成为世间万物的展现方式,从而使得技术完全成为脱离人类控制的、超然的、作用于人类社会并影响历史进程的力量。“限定和强求到处贯彻,到处决定了人与事物存在的关系,并以这种关系展现其普遍的本质,以为现身于纯粹的艺术享受、政治或宗教体验就可以逃避技术展现,这乃是幻想与错觉。”
从这个角度讲,海德格尔又是一个技术自主决定论者。
技术的自主决定论认为:技术是自主的,也是独立的,他是人类无法控制的力量,它的存在方式和发展状况亦不会因为其他社会因素的制约而变更。相反,技术的发展决定了人和自然的存在方式,社会的秩序和文明的进步。
然而,究竟是技术决定了技术本身和人类与社会的存在,还是技术在社会存在的不断影响下完善和发展着自身呢?这里笔者将构建一个社会发展的动力结构图,并将技术与社会存在中的三大要素———经济、政治与文化———还原为社会动力发展模型中的几个关键要素,对其之间的关系加以分析。
如图1所示,我们可以看出,技术是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下形成和塑造自身的,这便是说即便技术具有相对意义上的自主独立性,它这种特性的发挥也是需要特定社会环境和社会条件的。而这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技术不可能是完全独立自主的,因为技术始终包含了作为技术主体———人———的利益诉求。可以说,技术是受到社会存在和社会文化意识理念影响,负载着特定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和伦理内涵的存在。尽管它也影响着社会中的经济、政治和文化要素,但是不能从根本上决定社会的经济、政治和文化的发展。“脱离了它的人类背景,技术就不可能得到完整意义上的理解。”
(三)以“诗”与“思”作为解决方案的局限性。
在海德格尔看来,技术、环境与人类之间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除了在自然中的进化以及通过生产工具针对自然的集体劳动外,人是不可思议的。
人和自然之间的辩证关系———在其中人改变了自然并被自然改变———正是他内部自然的本质……自然作为创造人反过来又被人创造的物质和环境力量是可以界定的。”
在海德格尔的视野中,技术对环境的异化与技术对人的异化是同步的:人类以技术作为武器在造福自身的同时也带来了对自我本真消极的消解,出现了被技术控制的异化的结果。被异化的人将这种控制看作是主体性的膨胀,从而将自然环境进一步奴役。而环境受到人的压迫和奴役,以灾难和灾害的形式向人类实施报复,因此,环境正义的破坏归根结底就是技术理性的过渡膨胀导致了人类存在之根的遮蔽。
基于此,海德格尔认为,要使得人恢复自在的存在,首先必须将技术对自然的影响控制在一个限度内,这个度应当既能维系自然自身的存在,也应当能够保持人正常的社会生活。因此以“诗”与“思”般的感性思维代替计算机般的技术理性思考,便成为海德格尔恢复环境正义、解决环境问题的主要途径。
“所谓‘思’与‘诗’就是深思之思,它是要在深思中觉悟技术的本质,意识到技术的危险,看到技术座架本质对人与自然的危害。在此基础上,使人类在深思中觉醒,自觉地成为自然的守护者与看护者……”
技术使得人类丧失了自身栖息的家园,以宗教和艺术的方式去解决技术中的问题就是建立人与自然伦理关系的新起点。可以说,海德格尔认识到了技术对环境破坏的本质并试图拯救之,这是非常重要的。但仅仅幻想以“诗”和“思”的思维方式来解决技术所带来的问题则是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乌托邦主义,要让人类完全从计算机般的理性思维中脱离出来,走向不带有任何社会影响的感性思考是不现实的。解决环境问题真正理性的方法应当是对技术进行调整和反思,而不是取缔和消解,或者像海德格尔一样只是寄希望于以艺术和宗教的方式去改变现有的环境正义问题。现阶段,构建一种“环境友好型”的技术,在笔者看来,才是解决环境问题,消除人类“遮蔽之根”的根本途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