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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九成《孟子传》对《孟子》的解读

来源:杂志发表网时间:2015-12-20 所属栏目:中国哲学

  

  张九成( 1092—1159) ,字子韶,号横浦居士、无垢居士,《宋元学案》中立《横浦学案》。张九成一生着作颇丰,尤其是因为反对与金议和遭秦桧一党陷害,谪居南安十四年间,闭门读书,潜心着述,对诸经多有训解。横浦着作在其身后不久即刊行,并广为流传。

  但遗憾的是,由于横浦之学被朱子斥为杂禅,其学说随着朱子学的兴起而迅速衰微,同时其着作也渐渐散佚。由宋乾道年间到明万历年间,其间不过四百年,横浦着作竟已佚失大半,所存书目也多残缺。其着作中《孟子传》被认为是儒学思想最为醇厚的着作,如《四库提要》中言: “其言亦切近事理,无由旁涉于空寂,在九成诸着作中此为最醇。”( 《四库全书经部·孟子传提要》)《孟子传》又名《张状元孟子传》,现存两个版本。

  最早为宋刊本《张状元孟子传》残二十九卷,缺《尽心》上下篇,收入四部丛刊三编经部,张元济据苏州滂喜斋潘氏藏宋刊本影印,原本即有残缺。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张状元孟子传》残二十九卷,同缺《尽心》上下篇,提要称其底本为“南宋旧椠”。据张元济校勘记所言,四库全书底本乃今南京图书馆藏《张状元孟子传》,与滂喜斋潘氏藏宋刊本卷数相同,但行字不合。其间有滂喜斋本残缺,而此本有存,或为后来传抄者臆补。

  现存《孟子传》残本,与历史记录书名、卷数差异较大。《家传》称《孟子说》十四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三、《文献通考·经籍考》卷十一、焦竑《国史经籍志》卷二,三书均称《孟子解》十四卷。《郡斋读书附志》卷上则称《孟子解》三十六卷,季振宜《季沧苇书目》中称宋版《孟子解》三十二卷。以卷数推测,现存《孟子传》残本最有可能为《郡斋读书附志》所记《孟子解》三十六卷。就书名而言,历史记录横浦注经名字为“说”或“解”,未见“传”,而现在所见两种宋刊本均题名《张状元孟子传》,可能是后来刊印时作了修改。

  横浦倾十数年之力注释《孟子》,不拘于笺诂文句,采取“以意逆志”“以时考之”的解经方法,阐明《孟子》中的义利、经权、王霸之辨。他对《孟子》的注释独具特色,既有宋代理学家重于义理阐发的特点,又自觉地贯彻和强调自己的注释方法,并且时时回应着宋代以来学者对《孟子》的质疑。

  一、注释《孟子》的思想背景

  横浦作《孟子传》,除了以理学思想重新挖掘《孟子》深意这样的哲学考虑之外,我们从其气势恢宏的行文中,还能处处看出他对现实问题的思索和回应。政治现实中的困境和思想界的多种学说并立①,这成为他注释和解读《孟子》的思想背景及问题意识。这一思想背景中,北宋以来的疑孟非孟思潮无疑是横浦要面对的最直接的挑战。

  自韩愈提出“道统”,将孟子作为儒家之道的传承者和排斥异端的卫道者,中国经学史上开始酝酿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在这场变革中,“五经”之外的“四书”成为儒家新的经典体系,《孟子》由“子”升“经”,与《大学》《中庸》《论语》一起成为宋学的核心经典。在这场“孟子升格运动中”,北宋的柳开、石介、孙复、欧阳修、王安石、张载、二程等人推尊孟子,明确肯定孟子作为儒家道统的真正传人。欧阳修说:

  “孔子之后,唯孟轲最知道。”[1]程子也明确指出: “孔子没,曾子之道日益光大。孔子没,传孔子之道者,曾子而已。曾子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孟子死,不得其传。”[2]将孟子作为孔子思想的真正传承者,并且在战国时期辟异端,有维护儒家道统之功。经北宋儒者对孟子的推崇,“尊孟思潮已成为宋初儒学复兴运动中的主流,直接推动经学中汉学向宋学的转型”[3]。

  与此同时,对孟子的质疑甚至非难也成为当时思想界中的重要声音,其中不乏大儒的参与。司马光作《疑孟论》,嘲讽孟子“鬻先王之道以售其身”; 郑厚叔在《艺圃折中》指责孟子“挟仲尼以欺天下”; 晁说之作《诋孟》,甚至上疏“请去《孟子》于经筵”……疑孟非孟者就《孟子》中的君臣之道、王霸之辨、义利之辨、人性论等重要思想提出各自的质疑和批驳。这些质疑和批驳成为张九成注释《孟子》过程中主动面对和回应的理论问题。

  二、君臣之道

  君臣之道乃人之大伦,孟子周游列国,尤其眷眷于齐国,但终不得志。《孟子》七篇中记述了大量孟子与齐宣王、梁惠王、滕文公等诸侯的对答,其中孟子也明确表达了他对君臣之道的见解。孟子的事君之方和他对君臣之道的论述,遭到了非孟者的批驳。司马光认为: “孔子,圣人也; 定、哀,庸君也。然定、哀召孔子,孔子不俟驾而行……孟子之德,孰与周公? 其齿之长,孰与周公之于成王?”[4]353孟子拒绝齐宣王召见一事,在战国时,景子就当面责问孟子,认为于礼不合,应如孔子“君命召,不俟驾”。宋代非孟者对孟子君臣之道的批驳,主要源自两个方面: 一是孟子对君主的态度,与儒家圣人周公、孔子不同,进而认为孟子没有继承周孔思想的真谛;二是孟子以爵、齿、德三者作为天下达尊,削弱了君主地位的至上性,与传统的君尊臣卑理论相违。以上两点并非同属一个层面,对君尊臣卑绝对性的否认,是孟子以身体不适为借口拒绝齐宣王召见的理论基础。

  横浦对本章的注释中,从“学先王之道”与“用先王之道”的差别来回应非孟者的质疑,“余尝谓孟子学先王之道而能用先王之道者也,事变非常,其用不一,按迹而求,每见其参差不合矣”[5]。学先王之道者,未必能够因时制宜,以先王之道行乎世。真正的儒者,对儒家之道不仅仅能记诵讲述,更要运用于具体生活中,处理、应对现实事件。一以贯之的儒家之道一旦落实到现实生活之中,必然会散为万殊,有经有权,随事变化。这样来看,学先王之道易,而用先王之道难。

  孟子对儒家之道能够学以致用,在与诸侯、弟子的往来问答中,启沃其内心的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端。以世俗礼节来看,孟子的作法有时不合于礼,我们若这样看待孟子,恰恰是因为自身学道不足,俗念不去,囿于习俗。

  夫天下皆知父子主恩,君臣主敬,皆知召之则来,麾之则去为敬王矣,而不知以尧舜之道陈于王前之为大敬也; 天下皆知君命召,不俟驾之为礼矣,而不知德齿之尊,学焉而后臣之之为大礼也。孟子大儒也,用先王之道者也。众皆以召之则去之为敬,而吾则独以陈尧舜之道为敬; 众皆以不俟驾之为礼,而吾则独以德齿之尊,学焉臣之之为礼,是以高见远识卓然出乎世儒之上。[5]“世儒”是横浦对非孟者的称呼,也是对大多数学道未成,尚不能将儒家之道施于日用者的称呼。世儒仅仅知道父子主恩、君臣主敬是礼,因而认为周公、孔子之敬君,就是“召之则来,麾之则去”“君命召,不俟驾”。若仅以行为上的毕恭毕敬作为君臣之礼的核心,以为抓住了一些表象的片段,就得到了儒学真谛,未免将儒家之道看得太过浅显。在孟子看来,孔子对君主之敬,是以礼待君,若以礼待君为敬,则尊君主之贵是敬,尊有德者,尊年长者同样是敬; 周公对君主之敬,是以圣王之道待君,辅佐君主成为尧、舜那样的圣王。因而周孔对君主之敬,行为虽各有差异,但就其根本,都是以儒家之道运用于君臣之际。

  横浦通过论述世儒与孟子对先王之道的理解存在差别,进而展现孟子才是真正把握儒家思想核心的人物,是孔子思想的传承者。孟子直指齐宣王易牛之心是不忍人之心,扩而充之,使之遍施于民,则是尧舜之道。“孟子待齐王如此,是将以成汤待之也。其敬君,其有礼于君,天下岂复有如孟子者哉! ”[5]孟子打算朝见齐宣王,是以臣子之礼敬君主; 齐宣王以疾病为由,召见孟子,是以万乘之尊为至贵,忽略尊德、尊齿之义。非礼而召,孟子不往,并非妄自尊大,以德、齿要君。而是希望以此引导齐宣王了解君臣之道的真正内涵,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敬,君臣之间无事非礼,如此方能效法尧舜圣王之道。孟子对儒学不仅仅能谈论讲授,更能在行为施设之中贯彻,通过日常言行,启发君主的向道之心。这更加印证了横浦的论断,孟子是“学先王之道而能用先王之道者”,非孟者正因为学道不精,未能真正把握儒家之道,因而常以世俗见解妄自揣测和质疑孟子。

  孟子善用先王之道,其所为每出俗情之外。非独后世非之、疑之、詈之,而当时如陈臻、屋庐子、淳于髠之徒或以为非,或以为得间,或以为无贤,而况后世乎? 故学者之学圣贤,当以道观,不当以俗情观,当得以心,不可追其迹。其或出或处,或嘿或语,或辞或受,裁自本心,一贯乎道[5]。

  横浦对《孟子》的注释中,特别强调“用先王之道”,通过深入阐发儒家之道的内涵和具体运用中的理一万殊,不但回应了非孟者的质疑,而且分析了非孟的原因。即以世俗观点来看待圣人,只从表面了解圣人的行迹,而不能深入思考圣人之所以如此行事的原因。从横浦的分析中,不难看出其理学特点,注重在现实生活及历史事件的万殊中,探求和挖掘儒家一以贯之之道。儒家一以贯之之道,在横浦看来,就是我与圣人相同的“本心”。

  非孟者对孟子的责难中,还重点指出“天下有达尊三: 爵一,齿一,德一”,是孟子以德、齿作为理由轻忽君主。对这条的分析和解答是余隐之《尊孟辨》和朱熹《读于隐之尊孟辨》中的重要内容。但横浦不同,因为在横浦看来,孟子拒绝齐宣王召见这一行为本身,就是儒家之道的运用,是更深层次的以礼事君。

  至于以爵、德、齿作为三达尊,并非是孟子拒绝齐宣王召见的理论基础,反而是在教化士大夫平日立身行事,不应专以富贵为重,应该以德性为重。“至引曽子: ‘彼以其富,我以吾仁; 彼以其爵,我以吾义’之说,其使学士大夫以仁义为重,以富贵为轻……学者于此不可不精思也。”[5]横浦对孟子君臣之道的处理,可谓置思精妙。

  “用先王之道”既是横浦对孟子的评价,更是横浦提出的一个新视角。以“用先王之道”的视角来理解和把握孟子,可以不被文字所禁锢,更不被非孟者的思路所牵引,以是否把握儒家思想核心并能随事发用作为根本依据,恰当反驳了非孟者的批评,维护孟子作为亚圣的地位。

  三、汤武革命

  汤武革命是与君臣之道密切相关的一个问题,可以说是将君臣之道推至最极端的状况,将“推行王政”与“臣事君以忠”二者之间的矛盾充分展现出来,因而自古就是儒家内部的一个重要话题,也是评价孟子时不可回避的问题。在《孟子·梁惠王下》中,孟子对汤武革命持非常激进的看法。

  齐宣王问曰: “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 “于传有之。”曰: “臣弑其君可乎?”曰: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以仁义作为评价君主的标准,以“贼仁”和“贼义”来评价桀、纣,并断定桀、纣为一夫。也就是以违背仁义为依据,来取消桀、纣作为天子的合理性。

  桀、纣失去了天子的至尊地位,因而汤放桀,武王伐纣就不是臣弑君,而是诛讨失德之人。在今天看来,孟子对汤武革命的解释显得有点曲折委婉,因为近代以来在自由、平等、民主思想的冲击下,君主作为天子的神圣性和至高性已经不复存在。若基于同情的理解,考虑到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君臣与父子一样,乃人之大伦,忠君就像孝亲一般,是颠扑不破的基本人伦。杀父弑君是最恶毒、绝对不能被容忍的罪行,这样孟子对汤武革命的赞扬就非常激进了。

  历代非孟者都着力攻击这一点,宋代的非孟者也不例外,司马光、李觏等人都因此质疑孟子的道统地位。李觏甚至将孟子与孙膑、吴起、苏秦、张仪等人并列作为祸乱天下的罪人。“吾以为孟子者,五霸之罪人也。五霸率诸侯事天子,孟子劝诸侯为天子,苟有人性者必知其逆顺耳矣。”[6]李觏表明自己作《常语》批驳孟子,是为了正君臣之义,纠正“乐王道而忘天子”的世风。曰: “汤、武之生,不幸而遭桀、纣,放之杀之,而莅天下,岂汤、武之愿哉! 仰畏天,俯畏人,欲遂其为臣而不可得也。由孟子之言,则是汤、武修行仁义,以取桀纣尔。呜呼! 吾乃不知仁义之为篡器也。又《仲虺之诰》“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惭德,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孔子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彼顺天应人,犹臲卼如此,而孟子固求之,其心安乎哉[6]。

  李觏的看法非常有代表性,他认为汤武革命是臣子的不幸,遇到桀、纣这样的暴君,不得已而为之,且心存不安。孟子不但不能理解汤、武这种两难的处境,反而认为汤、武内修德性、外施仁政,以此篡夺君位。也就是说孟子将仁、义作为弑君篡权的凭借,非但不顾君臣之道,而且与儒家思想相悖。

  李觏对君臣之道的维护和对孟子的批驳很容易理解。可是他对汤武革命的解释却存在显而易见的矛盾,作为臣子,遭遇暴君暴政,固然是“不幸”,但这种不幸却不必然引出弑君以代之的革命。《汉书·儒林传》中黄生就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 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不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南面,非杀而何?”若真正贯彻忠君思想,汤、武完全可以安于臣子之位,尽心侍奉君主,迫不得已,也可以效法商之三贤: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4]359而且孔子对微子、箕子、比干也明确表示了赞赏。

  非孟者一方面维护君臣之道,另一方面又不否认汤武革命,将自己的思想处于矛盾之中。究其原因,除了作为臣子畏惧君权,不得不在政治上有所妥协之外,思想上的困境也是更为重要的原因,即“推行王政”与“臣事君以忠”之间的矛盾。若主张对君主的绝对忠诚,那么几乎所有的王朝更迭都是弑君、篡位。

  暴君当道时,理论上人民只能安于暴政的摧残和苦难才算是贯彻儒家的君臣之道,与儒家主张王政的思想相悖; 若认为汤武革命是于普天之下推行仁政,那么所有的犯上作乱、杀父弑君都可以自誉为效法汤、武,必然会破坏君臣大伦。齐宣王之所以有此问,大概也是为他取代周天子、朝诸侯、莅中国的政治理想寻找理论依据。君主失德便可以被取代的思想,其实已经被绝大多数宋代儒者所接受,仅仅是在理论上还存在上述的两难困境。例如余隐之、朱熹等人都认为尧、舜、禹、汤、文、武行为施设虽然不同,但都是“时措之宜”。

  这与横浦注释《孟子》时选择“用先王之道”的视角非常相似。张九成完全可以继续使用“用先王之道”的概念,以历史处境不同,先王之道的发用亦不同,来解释汤武革命。但在此处,他却完全放弃了一贯的注释《孟子》的视角,而采取存疑的态度。

  余读此章,诵孟子之对,毛髪森耸,何其劲厉如此哉? 及思子贡之说曰: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何其忠恕若此哉! 夫孔门之恕纣如此,而孟子直以一夫名之,不复以君臣论,其可怪也! 予昔观史,纣为武王所迫,自燔于火而死。武王入至纣所,自射之三发而后下车,亲以剑击之……呜呼! 武王虽圣人,臣也; 纣虽无道,君也,武王尝北面事之,何忍为此事也[7]。

  横浦颇具文采,行文气势恢宏,但他秉承了古文运动以来“文以载道”的精神,避免文字过于华美,也极少在行文中煽情。此段文字一反常态,读者能轻易看出横浦的震惊、困惑、悲愤,甚至“余读之掩卷,不忍至于流涕”[7]。如前文引用汉代黄生的问题一样,横浦强调君臣地位的绝对性,即使桀纣为人暴虐,但始终是君主; 即使汤武仁德,但毕竟是臣子。“臣事君以忠”这一原则,是不可撼动的。虽然横浦赞颂孟子拒绝齐宣王之召的举动,孟子拒绝的背后仍然是对君主的尽忠,只是在表面行为上,孟子与周、孔略有差异。或曰: 此武王行天意,慰人心也。呜呼!

  天道乃使臣下行此事,岂天理也哉? 人心乃欲臣下行此事,岂人心也哉? 反复求其说而不得……夫汤之放桀,与夫卫之逐君,顾臣子所不当为矣。而武王乃至亲射之,以剑击之,以钺斩之。孟子至谓之诛一夫,而孔子、《中庸》又称大之。余读圣贤之书无不一一合于心,独于此而惨栗,若以为不当为者[7]。

  横浦坚持儒家的君臣之道,对于孟子肯定汤武革命的论断,完全不能接受。甚至在史书中反复求索,对于武王伐纣这样臣弑君的惨烈,始终不能释怀。横浦清楚地知道,儒家传统中,无论是周公、孔子、子思、孟子,还是他尊奉的洛学,都肯定汤武为儒家圣王,但这种历史和经典的考证并不能在理论和情感上说服他。在横浦看来,人之本心就是天理,也就是道统传承下来的儒家之道。汤武革命于人心不合,便是于天理不合,也就是违背儒家一以贯之之道。横浦认为君臣之道是天理,因而“臣事君以忠”就成为绝对信条。现实生活中物情百态,人只要本于天理,具体行为上可以因时制宜,随事变化,这本就是儒家强调的有经有权。但儒家之道作为根本原则绝不能变化,若肯定某些特定历史时期中,儒家之道也可以权变,那么“道”本身就失去了作为本体的绝对性和恒常性。从这个角度看,横浦在理论上不可能赞同臣弑君的行为,即使是汤对桀、武对纣这样的极端状况。

  除了哲学上的考虑,横浦对汤武革命如此悲愤,“隠之于心,惨怛而不安,验之于事,则亲弑君首,悬之于旗,可乎”[7],伤痛和不安溢于言表,也与他的处境相关。横浦生于元佑七年,三十四岁时游学京师,次年金兵攻打北宋,亲历了靖康之难。国家遭遇的危难和耻辱是当时有志之士共同的苦难,横浦作为亲历者,更有深切的伤痛。绍兴二年,张九成参加殿试时,所作廷对句句皆言如何图得中兴、增强兵力、对金作战、迎回二帝、以雪国耻。金人在北方设傀儡政权大楚,立宋朝叛臣张邦昌为皇帝,《册大楚皇帝文》中言: “太宰张邦昌,天毓疏通,神姿睿哲,处位着忠良之誉,居家闻孝友之名,实天命之有归,乃人情之所傒,择其贤者,非子而谁?”以“实天命之有归”作为册封傀儡皇帝的借口,金国的侵略和臣子的背叛也可以打着天命所归的大旗,真是天大的嘲讽。横浦在廷对中点名嘲讽金国的傀儡政权,险些招来杀身之祸,但丝毫不影响横浦坚决反对与金议和的立场。

  正是看到了侵略与背叛这样的卑劣行径都可以打着天命所归的旗号,横浦深刻体会到,若肯定汤放桀、武弑纣的合理性,那么所有的犯上作乱都可以自誉为效法汤武,君臣之道便名存实亡。横浦坚决维护君臣之道,甚至赋予其天理的绝对性,认为这是天理、本心中应有之义。横浦的这种努力,正符合宋代为传统儒家伦理构建形而上基础的探索。以天理、本心作为形而上基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作为根本原则,不能颠倒逾越,但在现实生活的具体运用中可以随事而发,有所权变。

  参考文献:

  [1]欧阳修. 欧阳修全集: 卷六十七[M]. 北京: 中华书局,2001: 979.

  [2]程颢,程颐. 二程集[M]. 北京: 中华书局,1981: 327.

  [3]束景南,王晓华. 四书升格运动与宋代四书学的兴起[J]. 历史研究,2007( 5) .

  [4]司马光. 疑孟论[M]/ /宋元学案: 卷七. 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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