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是继叔本华之后的另一位德国唯意志主义的哲学家。 他继承了叔本华的关于世界作为表象和意志的哲学前提,将世界本质归为一种非理性的欲望冲动;然而,在哲学结论上,两者却分道扬镳:叔本华通过对欲望永远无法彻底满足除非否定意志本身的分析而走向悲观主义,而尼采却认为通过对痛苦的粉饰和形而上的慰藉,生命在永恒轮回中生生不息,展示自身的顽强和乐观。
和叔本华的分歧,源于尼采对艺术的洞视和见解。 在他第一部着作《悲剧的诞生》中这种分歧就已初见端倪,并深深根植于他全部的哲学着作中,成为标榜尼采、成就尼采的终极根由。 因而可以说,尼采美学是打开尼采哲学思想的金钥匙。
一、悲剧:作为意志痛苦的拯救
在尼采看来,希腊人早已体验到了生活的不幸与苦难,然而最终通过日神精神,克服了泰坦诸神的恐怖秩序, 将灾祸加以掩盖, 给生命以"梦"的美好的幻影;然而 ,"他清楚地经验到的 ,绝非只有愉快亲切的景象, 还有严肃、 忧愁、悲怆、阴暗的景象",毋宁说对永恒的幻灭、痛苦和死亡的恐惧渗透到了 "美的外观的无数幻觉"每一处,日神精神稍有停歇,人们就会意识美好只是皮影而已,于是他们通过酒神精神,在"醉"中达到与本体的合一,从而获取一种生命的审美体验,摆脱痛苦。
(一)日神精神
日神,即光明之神,也是支配着内心幻想世界的美丽外观。 希腊人对于人生痛苦的敏感和见地,在神话之中久已凸显:大自然原始暴力的泰坦诸神、不断覆灭的人类的遭际、冷酷凌驾于一切知识的命数、甚至连英雄都难以逃脱的个体命运的嘲弄,无一不在昭示一种个体化原理崩溃而带来的"最好是不生,次好是立即死"的痛苦。 为了能够生活下去,希腊人赓续和改造神话,从恐怖秩序向着快乐秩序转变。 这期间,日神精神的作用就在于"梦"的美化,移除、克服,至少是掩盖秩序的恐怖和人生的痛苦,诱使人在自己创造的神的光辉中,感受到生存和生活的美好:这是一个梦,我要把它梦下去。
(二)酒神精神
酒神,其本身即是欢乐神,播撒欢乐与慈爱,而另一面则冷酷、野蛮、残忍。 他代表着世界意志本身的冲动,在个体身上表现为摆脱个体化原理而回归世界意志的冲动。 在酒神精神的作用下,个体处于一种癫狂的"醉"态,如同服用了"妖女的淫药",使得"天性中最凶猛的野兽径直脱开缰绳",冲击一切秩序,乃至母亲在酒神祭上撕碎了自己的儿子而不自知;个体化原理崩溃的瞬间,个体视自己为神明,而"野兽开始说话、大地流出牛奶和蜂蜜",到处飘荡着大同世界的福音,个体自弃、消失,摩耶之幕背后的痛苦也随即消散。
(三)悲剧:二元冲动调和
一定意义上,酒神冲动具有泰坦诸神的蛮夷和野性。 然而,"酒神的希腊人与酒神的野蛮人之间隔着一条鸿沟", 这源自于日神精神对肉欲和暴行混合的抵挡。日神的"梦"给人一种深沉的内在的快乐,往往被认定更为可取、重要、庄严,"它以崇高的姿态向我们指出,整个苦恼世界是多么必要";而作为命令或规则来看,日神只承认一个法则---对个人界限的遵守,也即希腊人所说的适度。 这就调和了 "建立在某种隐蔽的痛苦和知识根基之上"的酒神冲动所带来的破坏和野蛮,使得自然的本质特征有节制的象征性地表达自我,疯狂的行为化为丰富的舞姿,撕心的嚎啕变为韵律的节奏、动感与和声。 两者的结合在悲剧中得到了完美的阐释。
崇高的荷马只能理解日神幻想的完全胜利,多立克艺术与多立克世界观也只能表达日神的威严和刻板, 只有兼备二元冲动的安提卡悲剧,才带领希腊艺术走向终极高度。
(四)悲剧的审美快感
1.悲剧审美发生的机制
尼采认为,亚里士多德所坚持的"恐惧和怜悯因悲剧得到宣泄",因而能够净化人的心灵,只适合部分的场合,"但在总体上,却因悲剧的影响而强化了",因为"每一种冲动尽管有周期性的满足,却因习于满足而增强了". 因而,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解释,"人们因悲剧而变得更胆怯、更多愁善感了"[2]. 他通过日神和酒神的相互作用来解释悲剧审美的机制。
日神艺术是一种造型艺术, 而酒神艺术是音乐的艺术。 日神艺术是对现象的摹本,体现的是世界的物理性质,而酒神艺术(音乐)则是对世界意志本身的直接写照,体现的是世界的形而上性质。"酒神艺术对日神艺术施加双重影响:音乐首先引起对酒神普遍性的譬喻性直观,然后又使譬喻性形象显示出最深长的意味"[1].而日神艺术塑造酒神音乐最高度的形象化,在个体毁灭所带来的快感的永恒一刻,使得悲剧具备了造型艺术外观美和形象美所带来的深刻和冲击,也即完成了"本能的无意识的酒神智慧向形象世界的一种移植"[1], 从而使得悲剧"具有日神艺术领域的那种对于外观和静观的充分快感,同时它又否定了这种快感,从而可见的外观世界的毁灭中获得更高的满足"[1]. 2.悲剧审美的立场
尼采否认了悲剧唤起道德快感从而产生审美作用的可能性,认为"第一个要求便是在纯粹审美领域内寻找它特有的快感, 而不可侵入怜悯、恐惧、道德崇高之类的领域"[1]. 那么,应以何种视角来看待悲剧的审美呢?尼采认为,"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人生和世界才显得有充足的理由". 也即,悲剧神话的意义在于使我们相信,"甚至丑和不和谐也是意志在其永恒洋溢的快乐中借以自娱的一种审美游戏", 它不断向我们展示个体世界建成而又毁灭的万古长青的轮回。 悲剧描述人的命运的悲苦和无奈,乃是强力意志的一种游戏(Game),而对悲剧的审视, 使得人们立即获得一种游戏玩家(Game Player)的快感,而非游戏内角色(Role inGame)的痛苦。
酒神因素彰显为强力意志的永恒艺术力量,它呼唤整个现象世界进入人生,在直观世界本原的瞬间摆脱意志带来的痛苦;而日神因素则给予生命壮丽的外观,将强力意志的表象美化为可欲求的勃勃生机和健康永存,从而遮蔽痛苦。 在悲剧中,"世界的酒神根基侵入人类个体意识中的成分, 恰好能够被日神美化的力量重新加以克服",两种艺术冲动以严格的比率,遵循永恒公正的法则,保证了生命具备蔚为壮观的艺术形而上学的美感。
二、尼采美学的转折作用
理性主义是西方哲学的传统,哲学探究一直致力于寻找到恒定不变、 决定一切的绝对实体,由最初的水气火土、原子论、元素说,逐渐过渡到对客观精神实体(理念)的崇尚,"美"被纳入到灵魂---肉体二元论的框架之中;到中世纪基督教神学和经院哲学, 对柏拉图理念世界进行改造,将世界规定为形上的"天空之城"和此岸人生,上帝成为美的根源;经过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洗礼,理性主义重新掌权,乃至到黑格尔哲学达到顶峰,美成了"理念在感性中的显现". 二元分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叔本华的"生命意志论"以一种非理性的意志来重新审视了世界的本原,给予传统的理性主义强烈的震撼,开启了情感意志的时代;他借助柏拉图的"理念"学说,将处于主客体交融的审美观感状态的理念视为"美",即"美是意志的完美的客体化", 理念等级不同造成事物的美的程度的不同,人作为最高等级,其本质是艺术的最高目的。 由此可见, 叔本华所谓的美是与意志、审美、理念紧密相关的;在整个哲学体系中,艺术和美只是作为暂时解脱痛苦的手段,是短暂的而非永恒的。
尼采运用叔本华的意志理论,在美学中融入酒神精神, 在直面人生痛苦的基础上肯定生命,他认为"没有什么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更进一步,他所主张的美是一种"生命强力"显现,将强力意志的高扬和衰退作为判断美丑的标准,甚至"美"本身应蕴含酒神精神中的疯狂、热血、肉欲的原始激情和醉态,乃至于尼采将肉体看作艺术的原动力,审美状态也依赖于肉体的活力。
尼采痛感二元世界理性对肉体和生命的压抑所导致的虚无主义,将艺术这种"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作为拯救生命的手段。 在尼采那里,以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交织成的悲剧为代表的艺术和审美,给世界和人生带来了意义与价值,使人感到"生存是值得努力追求的". 这种感性审美的回归,超越了传统美学高贵、静穆的标准,超越了理性主义和"上帝",使得生命在静穆与灵动、庄严与无序、克制与疯狂、保守与开放、理性与感性中恰如其分地展示出美好和可求。
结语:
尼采哲学是对叔本华"生命意志论"的赓续和改造,他将"被苏格拉底逐出悲剧"的酒神音乐和酒神精神重新纳入到生命哲学中, 为干瘪、懦弱的生存意志注入了狂狷、放荡、本能激情的"强力";意志带来的痛苦不再是不可摆脱,在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结合的作用下,具有了外观美和内涵美。 换句话说,尼采的"强力意志"本身就蕴蓄着对这一痛苦的解决方案,透视这一方案的关键就在于对悲剧形而上美学的把握。 以此,对于痛苦的摆脱不再是传统的贬低肉体、掌控灵魂的理念(柏拉图主义),也不再是对上帝的信仰和被上帝选中的人才具有的特权,而是生命体本身就具备的功能。 反之,理性主义和基督教对于人性的压制,所导致的归一的科学、道德、伦理和恒常的社会秩序,只能加重意志所带来的痛苦。 正如雅斯贝尔斯的所言,这是"生命的解放".
参考文献: [1] [德] 尼采 . 悲剧的诞生 [M]. 周国平 译 .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8. [2]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 ,《 尼采全集 (第 2卷):人性的,太人性的》[M].杨恒达 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