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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时代美术”笔谈

来源:杂志发表网时间:2015-12-20 所属栏目:美学

  

【摘 要 题】美术史

【正 文】

    记忆的图像和思考的图像
   
“毛泽东时代美术文献展”的策划和组织,初衷是希望通过对这一时期的美术图像的重组和呈现,探求这些图像本身所隐含或背后所具有的社会学、文化学意义,当然,这种重组和呈现本身就是研究、整理以及重新审视历史的重要环节和过程。图像具有文化记忆的意义,记忆载负着文化而产生思考和审视的内涵,当历史中的文化图像以新的角度和方式,在新的时间空间中被重新呈现出来,它们将体现出新的思考点,引发人们对图像进行重新解读,以更深地挖掘图像的历史内涵,延伸其与当下文化之间的意义链。
但是,在整个展览的呈现和接受过程中,我们发现一种很有意思的现象,人们似乎更多地以现实而通俗的眼光来看待这样的历史文化图像,在这些图像中,更多看到的是与个人经验相关的情感记忆,带有较普遍的怀旧或追怀的情绪,以及认同和满足的心态。毕竟,那个特定时代的美术图像,更多保留和体现着那个时代对“美”的一种普遍的、意识形态化的呈现和理解,保留着经过改造的思想和情感对社会、现实以及“美”的真诚的表达。那个时代的美术,曾经以它作为一个时代理想的、有着恒远意义的“美”的代表,深深地扎根于人心,并曾经成为一代成长中的人们心中对美好前景的憧憬和想象。“美”以其强大的图像化的力量占领了人们的视觉以至思想,这种力量,可以说是社会性的、铺天盖地的,它不仅紧紧抓住人们的视觉,更深深地成为人们的记忆。因此,当我们有了一定的历史距离之后,重新来面对这样的图像时,记忆成为了这些作品最突出也最容易生效的特征和亮点。因此,“毛泽东时代美术”的图像,似乎更主要地成为了记忆的图像,与个人的情感经验、个人的成长经历、普遍的追怀心理相关的记忆图像。
记忆,当然是图像一种无法回避的功能和特点。然而,我们面对的也许不仅仅是个人普遍而现实的情感和经验,作为一个特殊时代的图像,所凝聚的记忆的内涵也不应仅仅限于“美”的图像化的视觉意义,当图像作为文化和历史而存在,而被追溯其意义,图像的重新解读、重新组合和呈现,它的思考的意义更可能被体现出来。
作为文化图像的“毛泽东时代美术”,具有完整而独具一格的形态和样式,具有独立的史学价值和美学价值,形成了独特的视觉文化形象。这其中,包含着意识形态史和观念史等方面的丰富内涵。从意识形态史的角度上讲,这一时代的美术,从1942年甚至更早的时期开始,美术图像的建立和应用,建构了包括文艺思想和理想、文艺体制和教育结构、美术的功能和目的、艺术家的身份认同和创作图式、意义指向等。这方面,美术图像与国家政治、政权、政党、制度、国际阵营与文化较量等,有着无法脱离而且是服从、服务的关系。从社会观念史和艺术观念史等方面看,革命化、现代化、民族化、大众化,还有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现代主义、波普艺术思潮、民间意识、女性意识、形式与内容关系等,构成了中国社会在这一特定时代的文化观念的发展历程,以及在世界进程中,中国所表现出来的独特性和影响力。其实,无论从何种角度看,“毛泽东时代美术”在中国美术史、文化史上,都形成了强烈、独特、无可替代的影响,这一时期的美术图像,更是具有深入研究、反思的意义和必要性。因此,在时间过去了二十多个年头,我们现在又处在一个从文化接受、思维维度、社会环境、经济关系等都有大不一样空间的时代,我们有了相应的历史距离以及对意义、价值等的不同认知和定义,对于那一时代的美术图像,我们应该而且可以去寻求思考的新起点,去获得思考的新意义。
但是,我们所处的又是一个疏于思考和不断弱化判断力的“读图时代”,公众乐于接受清晰无误、情感单纯的图像,简单明了于图像本身的内涵和意义,并且用平面化的图形来传达平面化的思想。图像不仅能够轻而易举地占领和统治人们的视觉,使视觉在愉悦中安详而疲倦,几乎丧失了面对图像去安静深入思考的能力,并且,图像还不断地引导和干扰着我们的思考,我们好像活在一个被别人或被时代、历史规定好的视觉世界里,同时,我们也以我们的方式去规定别人的视觉。这样,图像的记忆,情感、经验、经历的记忆成为了某些图像,如“毛泽东时代美术”的图像的最主要的功能和特征,也轻而易举地使人们满足于欣赏和情感记忆。
也许,记忆更多的是建立在情感的基础上,而思考则来自于思想和精神的支撑。一个时代,或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研究和反思,更需要这种支撑。

    概念的使用与研究的价值
    
有学者提出对“毛泽东时代美术”概念的质疑,我认为的确应该对我们所运用的概念进行讨论。
第一个问题是,我们到底是在什么语境中运用这个概念?在我们这次“毛泽东时代美术文献展”和研讨会的策划理念中,主要是在现代美术史研究的学科框架中设定和使用“毛泽东时代美术”这一概念,也就是说,我们是在美术史学的语境中使用它的。
“毛泽东时代”作为一个历史学的概念在党史研究和现代史研究中早已被运用,问题在于,“毛泽东时代美术”作为一个美术史学的概念是否成立呢?如果说从美术批评的角度来看,“毛泽东时代的美术”这个概念是可以成立的话,我们就来看看在美术批评概念与美术史学概念之间究竟可能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
大量的美术批评概念的确不能成为美术史学概念,但是也有一些源出于美术批评的概念却成为了美术史学的概念。如“哥特艺术”就是从被用来定义一种艺术风格发展为可以用来概括一个历史时期的概念(注:参见迈克尔·卡米尔《哥特艺术》,第9页,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4年版。)。当然,从美术批评概念转换为历史学中的“时代”的概念必须满足一些必要的条件,如一定的时段性,在该时段中对该领域影响的全面性、普遍性等等。因此,我们也恰恰是在认为美术在这一历史时期的确深受时代政治的影响的基础上提出和使用这个概念的。如果在这个领域中的相关课题的研究结果表明这个概念的历史学性质并不成立,那么我们当然就不应该使用它。以目前的研究语境来看,提出和使用这个概念可能具有突出时代特征的意义,而最终能否成为一个独立的历史时期概念,还要通过不断研究来检验。
第二个问题是,“毛泽东时代美术”对于今天具有何种价值?这是一个更为复杂的问题。当然,这不会是指毛泽东时代的艺术品在今天的经济价值——那种价值是没有人会怀疑的。实质上它首先指的是指导“毛泽东时代美术”的生产、传播、建构的社会成员的审美意识和精神世界的那种价值观念在今天——在一个已经远离了那个时代话语的大众商业文化语境中的存在以及是否可以发挥有效作用的问题,其次还指“毛泽东时代美术”作为文化遗产在今天的历史判断中的价值问题。虽然“毛泽东时代美术”在今天对于不同的社会阶层所具有的意味是很不相同的,但“毛泽东时代美术”对于我们来讲仍然具有重要的价值。这种价值是:第一,作为引导艺术生产的一种价值观念,它在今天可以成为艺术多元格局中的一种重要的积极因素;第二,作为文化遗产,它的历史价值更是不容置疑;第三,对于“毛泽东时代美术”所诉诸的对象而言,它仍然具有唤起社会群体的主体意识的意义。


从“毛泽东时代美术”的价值问题中必然会引申出的一个问题是,如何看待艺术与社会政治的关系这样一个老生常谈,但又充满了复杂意味的话题。艺术无法真正做到脱离社会。自我、艺术本体、个体心性的呈现等等无疑是艺术审美意识中很重要的方面,但它们实际上无法使艺术超然地割裂与社会的联系。归根结底,艺术无非是社会精神意识的一个领域,它的价值判断、表达方式、传播效果等无一不是在社会中形成与实现的。布迪厄和哈克在坚持承认艺术的政治性问题上的言说值得我们深思,尤其是在普遍逃避政治性言说的时候。哈克说有许多美学家认为一切政治参与都会玷污艺术。但是他又指出:“不论艺术家愿意与否,艺术作品总是带着思想意识的标志,即使它们并不为某个确定的、有名有姓的主雇服务”。他还谈到了艺术机构的政治性问题:“其实艺术机构是具有政治性的地方。也可以说这是战场,社会上各种思潮在这里相遇”(注:参见皮埃尔·布尔迪厄、汉斯·哈克《自由交流》,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87、97页。)。无论人们是否愿意接受,在现实中,与艺术的社会性关怀使其无法真正逃避政治意识。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对艺术的追问实际上就是对意义的追问,离开社会与人生的价值追求,艺术的存在意义必定是很欠缺的。近年来我和一些朋友疾呼艺术的社会学转向,正是与我们的社会关怀紧密联系的——毕竟我们这一代是从中国的社会底层走进大学课堂的。
这里还要谈一点的是我对图像学研究方法的看法。按照潘诺夫斯基的说法,“图像志”“关心的是与艺术作品的形式相对的作品的题材或意义”,告诉我们“某些主题在何时何地由何种特定母题来体现”,而“图像学”则是在图像志基础上结合历史学、心理学或批评论的方法对艺术品进行解释的方法(注:见潘诺夫斯基《图像志和图像学》,载贡布里希《象征的图像——贡布里希图像学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90年版,第414-417、6页。)。贡布里希进一步阐明图像学的研究是“对一种方案的重建”,而不是仅仅把图像解释为“对现成原典的直接图解”;他认为应该在图像与题材之间建立沟通的桥梁,要“重建业已失传的证据”,并通过对确定的上下文的理解来弄清图像所表现的故事的意义(注:见潘诺夫斯基《图像志和图像学》,载贡布里希《象征的图像——贡布里希图像学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90年版,第414-417、6页。)。这里所说的“方案”的确具有重要的含义。贡布里希以意大利文艺复兴中的艺术赞助人向艺术家提出的题材需求、独特想法来说明“方案”与“原典”的区别,而在我的研究课题中,“方案”就是各时期的意识形态的需求,用以往流行的革命叙事话语来说就是“革命斗争的需要”。对于这些“方案”的认识必须以实证性的史料研究为基础,把历史语境中有特定意义的“方案”与“图像”之间的联系重建起来。
在这里应该引起警惕的是对于图像诠释的过度化问题。早有学者指出,“贡布里希的目的是要建立一系列标准和防护设施,以校正对图像阐释过头的习惯,这种习惯已经败坏了图像学的名声”(注:见马辛〔J. M. Massing〕撰写的“恩斯特·贡布里希”,引自贡布里希《理想与偶像》中译本附录,范景中等译,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年版,第384页。)。在图史互证的研究中,的确充满了陷阱,尤其是面对与现实斗争密切关联的革命图像,任何一种图像分析稍有不慎便陷入自以为是的困境。但是,正如贡布里希赞同波普尔关于科学知识增长的过程就是不断“试错”过程的理论所揭示的,图像分析的“试错”也正是建立关于图像的知识的必要过程。

    艺术史解读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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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毛泽东时代”的界定不仅要注意到时间的意义,还要注意到空间的意义。延安时期毛泽东思想在解放区内占主导地位,但在整个中国并不如此,即使1949年10月以后,毛泽东思想也有一个逐渐占支配地位的过程。我们可以笼统地把1949年10月1日以后的中国称作“毛泽东时代”,但这只是政治意义上的,还不能说是文化上的“毛泽东时代”。从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向全世界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到此前发表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在全国范围发挥作用并深入人心,有一个历史过程,这可以用马克思的经典理论来解释,即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1949年以后从私有制到公有制的转化有一个历史过程,城市中的对私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农村中的人民公社化的运动,在时间和空间都有一个过程,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对全民的思想教育也同样是一个历史过程。在新中国建立前夕,毛泽东说:“人民革命的胜利和人民政权的建立,给人民的文化教育和人民的文学艺术开辟了发展的道路。”(注:毛泽东:《毛泽东论文艺》(增订本),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毛泽东时代”这个概念凸显的是毛泽东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的核心领导作用,但在最初它们并不完全同步,只是到了一定的历史阶段才开始同步。1949年7月在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会上,毛泽东文艺思想就被确定为新中国文艺发展的指针,从而为新中国文艺树立了明确的方向,但从确定到深入人心进而变成自觉行为需要时间。这个问题很重要,忽略这个历史过程会影响我们对那个时代文化现象的解释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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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当注意到,毛泽东文艺思想从1942年到1976年对于美术实践的作用同样有一个历史过程。
1942年前后的延安地区在文化上有特殊性。一般而又普遍的左翼思想被毛泽东思想所取代是一个重要过程,从左翼的文艺思想向毛泽东文艺思想的转化需要研究。
1949年到1957年是新中国的初创期,在文化和思想上则表现为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与非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的激烈冲突。在国内的大部分地区,军事上的敌人已被战胜,但是文化上和思想上的敌人远未肃清。1949年7月2日至9日,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北平召开,这是文学艺术工作者全国规模的第一次盛会。毛泽东在贺电中说:“如果没有人民革命的胜利,如果没有人民政权的建立,进步的文学艺术工作者就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大团结,就不可能在全国范围内和全体规模上获得自己的发展。”实际上,这是一次全国“进步的文学艺术工作者”的会议,当然不包括“落后的文学艺术工作者”,更不可能包括“异己的或反动的文学艺术工作者”。“我国是处在经济落后和文化落后的情况中。在革命胜利以后,我们的任务主要地就是发展生产和发展文化教育。我们相信,经过你们这次大会,全中国一切爱国的文艺工作者,必能进一步团结起来,进一步联系人民群众,广泛地发展为人民服务的文艺工作,使人民的文艺运动大大地发展起来,借以配合人民的其他文化工作和人民的教育工作,借以配合人民的经济建设工作”(注:毛泽东:《毛泽东论文艺》(增订本),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1957年是各种思想和文化全面较量的高峰时期,而文艺界的“右派”曾经大部分是“进步的文学艺术工作者”。毛泽东在《一九五七年夏季的形势》中,确定了这一场斗争的性质:“右派和人民的矛盾是敌我矛盾,是对抗性的不可调和的你死我活的矛盾。”1958年到1966年,“进步的文学艺术工作者”的社会作用被“革命的文学艺术工作者”或“社会主义的文学艺术工作者”的社会作用所取代,毛泽东的文艺思想才真正在全国范围内起支配作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也才由延安的文艺经典变成新中国的文艺经典。“文化大革命”主要批判的是建国十七年的“资产阶级思想和路线”。到了1966年以后毛泽东的文艺思想居全面支配地位,对其后的历史发展当然也要作具体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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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毛泽东时代美术”有多种理解,与艺术史的功能视角关系密切。
按邹跃进的理解,“毛泽东时代美术”就成了在毛泽东思想影响下的美术,这种美术可以从1942年算起。由边缘到中心,由延安到北京,由地方到整个新中国,也可以将这种美术史看成“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精神所建构的中国美术史”。这种美术史不考虑1949年之前国统区的美术,也不考虑1949年以后非主流的美术或所谓“地下”美术。这种功能视角可以凸显毛泽东文艺思想与美术之间明确的关系。而另一个问题是,从延安时期到新中国时期的美术,特别是革命美术,它们不仅与毛泽东思想有关系,也和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有关系,特别是在中苏决裂之前,与当时苏联实行的文艺政策有更为密切的关系。俄苏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框架影响深远,普列汉诺夫的理论为人们所熟知,大量留苏的艺术家在延续前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传统,这样的景观也呈现出思想内部的复杂性。此外,同样是毛泽东文艺思想组成部分的“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原则,也部分地打开了与西方和中国古代文化传统的联系。毛泽东的头脑里有“嫦娥”,有“吴刚”,有《红楼梦》,有“三李”。因此,观念建构艺术的复杂性就需要有更深入的个案研究,不断地打开问题序列。
另一种理解是,“毛泽东时代美术”是毛泽东政治时代的所有美术。1949年成为起点。这种美术既包括体现毛泽东思想的主流美术,即表现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美术,也包括那些非毛泽东思想的非主流美术,甚至包括曾被认为是“毒草”和“黑画”的那部分美术。这种视角可以凸显毛泽东政治时代美术的复杂性、毛泽东思想与非毛泽东思想的紧张关系、毛泽东思想的播布过程、毛泽东思想与不同类型的艺术家的互动关系。毛泽东时代美术史,既有一个“红画”史,又有一个“黑画”史;既有一个“香花”史,又有一个“毒草”史。对坚持毛泽东思想的人们来说,毛泽东时代美术史是“香花”战胜“毒草”的美术史,是“红画”战胜“黑画”的美术史。多种历史并置、预设了多种功能视角。换句话说,毛泽东政治时代的美术,并不都是政治美术,也存在非政治美术。用政治视角只能解读政治美术,但不能有效地解读非政治美术。艺术史要建立解读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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