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五四白话诗(自由诗、新诗)诞生之前,康梁等维新派人士就鼓吹效法欧洲和日本,进行现代音乐教育,以振奋国人精神。二十世纪初,在废除科举制度后,新式学堂普遍开设了音乐课,沈心工、李叔同等热心创作,“学堂乐歌”兴盛起来,中国开始有了自己的现代歌曲。
一个世纪以来,白话诗一直没有真正地赢得大众,五六十年代的说教腔的“大白话”终于走进了假大空的死胡同之后,代之而起的先锋派的晦涩怪诞的“黑话”又成为“市场毒药”,一般读者避之惟恐不及。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流行歌曲大行其道。北宋柳永时代,曾是“凡有井水饮处皆歌柳词”,如今则是凡有自来水(以及河水、井水、矿泉水)饮处,皆唱流行歌曲。而且,宣传歌曲艺术化,艺术歌曲流行化,各类歌曲有趋同之势。当今中国,已经不是什么“诗国”,而是“歌国”,已经不大有什么“诗教”,而只有“歌教”了。现代诗不能兴,不能观,不能群,不能怨,惟歌(以及民谣)可以。以致有人感叹,“唐诗”之后是“宋词”!
“不学诗,无以言。”其实,孔子时代的“诗”就是“歌”。诗三百,即是歌三百,篇篇可以披之管弦。孔子这句话,在今天就该是“不学歌,无以言”了。
笔者偶有机缘,百年歌坛游走一遭,竟生出不少感触,随手记之,未肯轻弃。今摘其要者,略作剪裁编次,凑趣于各位高朋。
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
远从蒙古地,流入长城关。
古来圣贤,生此河干。
独立堤上,心思旷然。
长城外,河套边,黄沙白草无人烟。
思得十万兵,长驱西北边,
饮酒乌梁海,策马乌拉山,誓不战胜终不还。
君作铙吹,观我凯旋。
——杨度《黄河》(沈心工曲)
日俄战争后,沙俄加紧了对我国外蒙古的侵略,北疆危急,中国人民群情激愤。杨度此词以黄河经由蒙古地区,流入长城,试图表达中国北疆与内地的不可分割的联系。接下来,对“古来圣贤”的追慕,对“长驱西北”“饮酒乌梁海,策马乌拉山”的畅想,表达着中国人民的民族自豪感和反击侵略者的英雄气魄。“铙吹”,凯旋之乐。《唐书·乐志》:“唐制,凡命将出征,有大功献俘馘,其凯乐用铙吹二部。”1904年杨度作《黄河》歌词,第二年沈心工为之谱曲,曲调雄沉慷慨,气魄非凡。
苏武留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
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
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
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
夜坐时听塞上笳音,入耳动心弦。
苏武留胡节不辱,
转眼北风吹,雁群汉关飞,
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坐空闺,
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
任海枯石烂,大节定不少亏。
能使匈奴惊心碎胆,恭服汉德威。
——《苏武牧羊》(佚名词曲)
两千年前,西汉中郎将苏武出使匈奴被单于扣留,多方威胁诱降,不为所动,竟被流放到贝加尔湖边牧羊十九年。一个古老的英雄故事,一种崇高的民族气节,伴着学堂乐歌《苏武牧羊》那雄浑低昂的旋律,直到今天仍然撞击着我们的心。
这首歌的作者,一说是翁曾堃,他于1906年奉命前往外兴安岭测绘中俄国界地图,因抗议沙俄多次偷移界碑侵我国土,被沙俄无理拘捕,于狱中赋《苏武牧羊》以自励。一说是1914年由辽宁盖县师范学校音乐教师田锡侯作曲,国文教师蒋麟昌填词。参见钱仁康《学堂乐歌考源》,上海音乐出版社2001年版。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李叔同《送别》([美]J.P.奥特威曲)
美国人JohnP.Ordway(1824-1880)有一支歌《梦见家和母亲》十分优美。日本人犬童球溪(1884-1905)用其曲调填写了日文歌词,改题《旅愁》。李叔同留学日本时曾将《旅愁》译成中文。1915年,李叔同在浙江第一师范和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同时教授音乐、美术课程,仍用奥特威的旋律(删去了一些装饰音),重新填写了此词。
离愁别绪,生命感伤,这是诗歌永恒的主题。《送别》调度长亭、古道、芳草、晚风、夕阳等一系列景语渲染离别的愁绪:“长亭”从来就是离愁的见证,“古道”上走过了一代又一代离人,“芳草”凄凄仍如愁绪生长蔓延,“柳”在晚风残笛中已不堪攀折……“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在浓得化都化不开的古典诗境中,不由得你不白头搔短,青衫泪湿。
春郊欲雨,横塘笼雾,红紫纷飞迷路。
却怪杜宇,来自何处,高踞江边烟树。
振刷毛羽,彷徨四顾,
归去,归去,如相催促,春光已是难驻。
休,休,不忍更听汝。
群芳成谱,经几多蕴蓄。
疾风忽起,满地残红舞。
归去,归去,究欲催春归何处?
归去,归去,可奈春归人凄楚?
——王元振、吴研因《杜鹃》
([德]弗兰兹·阿伯特曲)
一个伤春的古老主题,一阕宋词一样典雅的歌词,带着杜鹃啼归的声声哀告,居然丝丝入扣地填进了一支德国人创作的乐曲!毕竟音乐是一门世界语,毕竟艺术家的心灵是相通的。《杜鹃》也题作《春郊》,歌词创作于二十年代,至今这支歌还铭刻在一些前辈人心里。《中华读书报》2003年2月26日刊载老翻译家杨静远女士的文章《续唱记忆中美丽的歌》,作者感慨:“这最后一首是我的至爱,惜乎至今不知词作者和译者是谁。”
春天里来百花香,郎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
和暖的太阳在天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
朗里格朗格朗里格朗,穿过了大街走小巷,
为了吃来为了穿,朝夕都要忙。
朗里格朗朗里格朗,没有钱也得吃碗饭,
也得住间房,哪怕老板娘作那怪模样。
贫穷不是从天降,生铁久炼也成钢,也成钢,
只要努力向前进,哪怕高山把路挡。
朗里格朗格朗里格朗,遇见了一位好姑娘!
亲爱的好姑娘!天真的好姑娘!
不用悲,不用伤,人生好比上战场,
身体健,气力壮,努力来干一场。
身体健,气力壮,大家努力干一场。
——关露《春天里》(贺绿汀曲。两段其一)
这是女诗人关露1936年为影片《十字街头》写的主题歌词,词中洋溢着昂扬向上的朝气和坚定的人生信念,“郎里格朗”那一连串的衬词的运用,增添了作品的艺术特色和感染力。第二段以“秋季里来菊花黄”始,以“向前进,莫彷徨,黑暗尽处有曙光”终,思想与艺术魅力不减。可叹关露本人一生的遭遇却与春天里的花香和阳光无缘。1939年秋后她受中共派遣,打入敌伪机关做情报工作,忍辱负重地扮演起“文化汉奸”的角色,抗战胜利后却一直摘不去“汉奸特嫌”的帽子,直到1982年去世前不久才彻底平反昭雪,“黑暗尽处有曙光”竟成谶语!
晚风吹来天气燥呵,东街的茶馆真热闹,
楼上楼下客满座呵,“茶房!开水!”叫声高。
杯子碟儿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响呀,
瓜子壳儿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满地抛呵,
有的谈天,有的吵,有的苦恼,有的笑!
有的谈国事呵,有的就发牢骚。
只有那茶馆的老板胆子小,
走上前来细声细语说得妙,细声细语说得妙:
诸位先生!生意承关照,国事的意见千万少发表,
谈起了国事容易发牢骚呵,引起了麻烦你我都糟糕,
说不定一个命令你的差事就撤掉,我这小小的茶馆贴上大封条。
撤了你的差来不要紧呵,还要请你坐监牢。
最好是今天天气哈哈哈哈!喝完了茶来回家去,
睡一个闷头觉,睡一个闷头觉,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满座大笑。
老板说话太蹊跷,闷头觉睡够了,
越睡越糊涂呀,越睡越苦恼呀。
倒不如干脆大家痛痛快快地谈清楚,
把那些压迫我们,剥削我们,
不让我们自由讲话的混蛋,从根铲掉!
——长工《茶馆小调》(费克曲)
《茶馆小调》作于1944年底,说唱风格与群众歌曲风格的巧妙结合,使之别具一格。专制政府实行法西斯统治,剥夺人民言论自由,连茶馆也赫然贴出“莫谈国事”的告示。无须多少艺术加工,只须将茶馆里的这一幕如实地勾画出来,就有了强烈的讽刺效果。胆小怕事而风趣幽默语含机锋的茶馆老板的形象是我们熟悉的,是在专制统治下无奈地偷生的中国人的典型形象。据钱理群《1948天地玄黄·校园风暴》记载,那时,晚会上最受欢迎的节目是根据同名歌曲改编的活报剧《茶馆小调》,“最好是今天天气哈哈哈,喝完了茶来回家去睡一个闷头觉……”每当演唱到这里,全场便一起合唱起来:“越睡越糊涂呀,越睡越苦恼。倒不如干脆,大家痛痛快快谈清楚,把那些压迫我们剥削我们不让我们自由讲话的坏蛋,从根铲掉!”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白】来来来,喝完这杯再说吧。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
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白】唉,再喝一杯,干了吧。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黄嘉谟《何日君再来》(刘雪庵曲)
1936年,还是上海音乐专科学校学生的刘雪庵在一次联谊会上即兴创作了一支探戈曲,1938年上海艺华影片公司拍摄歌舞片《三星伴月》选用了这支曲子,并由编剧黄嘉谟填了词,1939年香港电影《孤岛天堂》又将它选为插曲,这便是风靡海内外、褒贬不一的《何日君再来》。其实这支歌只是真实地唱出了人生短暂、聚散匆匆的惆怅,无所谓“不健康”,无所谓“消极颓废”。因为面对生命个体的终极悲剧,人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及时建功立业,要么及时行乐。(选择吃斋念佛修来世则不合逻辑,既然今生短暂,来世就算有,也会同样短暂,苦苦修来又能如何?)“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专注于建功立业者,如雄才大略的曹孟德,也不妨对酒当歌,偶尔“醉”一回,“欢”一回。而在友人伤别时,念及“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愁怀难释,何妨举杯痛饮,一醉方休?
至今还有人把这样一支人生幽怨之歌判定为“美丽颓废的罂粟花”,如果不说是假正经,至少也是偏颇。其偏颇在于,要求人们始终都须保持社会政治关怀和参与的昂扬斗志,不可有片刻的生命终极关怀的怅惘忧伤,否则就是颓废。当年把曲作者打成右派欺之辱之更是荒唐至极。
我听得人家说,
(白)说什么?
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千万朵比不上美人多。
(白)不错呀!
果然不错,我每天都到那桃花林里头坐,
来来往往的我都看见过。
(白)全都好看吗?
好!那身材瘦一点儿的,偏偏瘦得那么好!
(白)怎么样好哇?
全是伶伶俐俐小小巧巧婷婷袅袅,多媚多娇。
(白)那肥一点儿的呢?
那肥一点儿的,肥的多么称多么匀,
多么俊俏多么软。
哈哈!女儿要瘦的娇,你就要肥的俏,
女儿要肥的俏,你就要瘦的娇,
你到底怎么样的选,又怎么样的挑?
我也不爱瘦,我也不爱肥,
我要爱一位,像你这样美,
不瘦也不肥,百年成匹配。
桃啊桃花江是美人窝,
你也不爱他人就只爱我。
好啊,桃花江是美人窝,
因为你比旁人美得多。
——黎锦晖《桃花江》(黎锦晖曲。两段其一)
黎锦晖的家乡在湖南湘潭,与盛产美女的桃江县是近邻,想必那迷人的桃花江水无数次流过他年轻的梦境。三十年代问世的《桃花江》旋律柔美,歌词风趣,几度风行。它实际上一首情歌,是以桃花江畔环肥燕瘦各臻其妙的美人,衬托主人公所爱慕的“你”:“我也不爱瘦,我也不爱肥,我要爱一位,像你这样美”。对唱夹对白的形式也是其特色。这便是《桃花江》,这支曾经被指为“黄色歌曲”、“亡国之音”备受诟病,至今似乎还妾身未明的《桃花江》,在她的故乡湖南桃江县却大受欢迎,成为当地人民招徕天下商贾游客,发展地方经济的极富魅力的广告。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
华灯起,车声声,歌舞升平。
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
夜生活,都为了,衣食住行。
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晓色朦胧,倦眼惺松,
大家归去,心灵儿随着车轮儿转动。
换一换,新天地,别有一个新环境。
回味着,夜生活,如梦初醒。
——范烟桥《夜上海》(陈歌辛曲)
1946年,随着音乐故事片《长相思》上映,作为其插曲的《夜上海》迅速走红,简直成了上海的一张音乐名片。尽管词作家透过夜上海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发现的是夜总会里踏歌起舞者内心的伤悲和无奈,在这座都市的沉沦中,《夜上海》抒发的是一份关于醉与醒的忧思,“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的歌声仍然勾画出了一幅浓艳诱人的都市风情画,传达出了一种不可替代的所谓海派情调。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水中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红领巾迎着太阳,阳光洒在海面上,
水中鱼儿望着我们,悄悄地听我们愉快地歌唱。
做完了一天的功课,我们来尽情欢乐,
我问你亲爱的伙伴,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生活。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乔羽《让我们荡起双桨》(刘炽曲)
这是故事片《祖国的花朵》插曲,作于1955年。歌词描写的是水上划船这一项让孩子们开心的活动,其“思想性”隐藏在艺术性和趣味性背后,水中露出的是鱼儿的眼睛,歌中却不大露出说教的口吻,加上优美而富于动感的旋律节奏的推动,这就使歌儿的魅力可能长盛不衰了。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三毛《橄榄树》(李泰祥曲)
《橄榄树》作于1971年,八年后被选用为电影《欢颜》的主题歌。因其唱出了人人心中皆有的那份朦胧躁动和向往,在台湾久唱不衰,八十年代初开始更风靡祖国大陆。橄榄树是什么?那是一个梦幻般的意象,隐约浮现于遥远的地平线上,永远令人神往,又永远不可企及,那是一个海市蜃楼般的人生理想,那是一个飘渺无觅却又不可或缺的人生憧憬。尽管我们可能没有三毛那样的跨出乡关浪迹天涯的勇气,我们的同样好动的心,却会随着这饱蕴诗情和哲理的歌声跳荡。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因为“生活在别处”,因为“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因为“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好姑娘都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南方,有一棵榕树,
都说它是小鸟的天堂;
微风吹拂着绿叶,
绿叶里,闪动着白鹤的翅膀。
在那里,听不见枪响,
每天只有小鸟的歌唱;
朝霞染亮了鸟儿的翅膀,
月光下,小鸟的睡梦也安详。
我希望到处有这样的绿树,
到处都有小鸟的天堂,
我们去创造春天,
让生活充满鸟语花香。
——金波《小鸟的天堂》(李焕之、李群曲)
十年动乱终于结束了。词作家金波和曲作家李焕之的南国之约终于成行。在岭南的绿树林中,作家沐浴着春风和阳光,沉浸在花香和鸟语中,深深地陶醉了,于是有了这首祈盼之歌。歌中祈盼祖国从此安宁,春光永驻,不再有让花儿溅泪、鸟儿惊心的枪声。祈盼中,也隐含着对于同胞们长期热衷的“窝里斗”的讽刺和痛惜。
什么时候儿时玩伴都离我远去
什么时候身旁的人已不再熟悉
人潮的拥挤拉开了我们的距离
沉寂的大地在静静的夜晚默默地哭泣
什么时候蛙鸣蝉声都成了记忆
什么时候家乡变得如此地拥挤
高楼大厦到处耸立
七彩霓虹把夜空染得如此地俗气
一样的月光一样的照着新店溪
一样的冬天一样的下着冰冷的雨
一样的尘埃一样的在风中堆积
一样的笑容一样的泪水
一样的日子一样的我和你
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
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吴念真《一样的月光》(罗大佑曲)
1983年问世的《一样的月光》,感叹的是现代文明对于传统的人际亲密关系的破坏,对于田园诗般的乡村生活的侵略,从而怀疑现代文明的意义。或者说,作者相信,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进步是不可能兼得的,物质文明的进步只能意味着精神文明的倒退,“高楼大厦到处耸立”只能使“蛙鸣蝉声都成了记忆”,只能导致“七彩霓虹把夜空染得如此地俗气”,使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迷茫与失落之余,歌中充斥的是一种怀旧情绪。但这是一种消极的怀旧情绪,其消极的浪漫主义夙求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试想,扭转现代文明的发展方向,重返“小桥流水人家”的田园生活,这可能吗?现代社会竞争激烈,人们行色匆匆,“人潮的拥挤拉开了我们的距离”,固然缺乏诗意,可是,要是返回原始田园,返回没有“七彩霓虹”,没有电灯电话电视超市互联网,只有“蛙鸣蝉声”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日子,你真的能够忍受吗?
应该说,不止是在工业革命后持续的城市化进程时,人们会有这种怀旧情绪;当初农业革命发生,当人类从以采集、狩猎为基本生产方式的原始社会进入到农业、牧业社会时,想必也有过类似的怀旧情绪。进一步溯源而上,也许当森林古猿中的一些成员走出森林开始直立行走的时候,另一部分不愿意离开森林者就曾深深地担忧过世风与人心的问题,被迫开始直立行走的不少猿人,也一定怀念过在从前在森林里攀缘自如的日子,和一秋佳果任我品尝的惬意……可是,怀旧归怀旧,你能返“朴”归“真”,再去做森林古猿吗?
在这个基调上感叹“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又有多少积极意义呢?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喔,你何时跟我走?
脚下这地在走,身边那水在流,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为何你总笑个没够,为何我总要追求,
难道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一无所有。
喔,你何时跟我走?
脚下这地在走,身边那水在流,
告诉你我等了很久,告诉你我最后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双手,你这就跟我走,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这时你的泪在流。
莫非你是在告诉我,你爱我一无所有。
噢,你这就跟我走。
——崔健《一无所有》(崔健曲)
1986年,崔健的这首歌横空出世,那声嘶力竭的呐喊,给了整个中国以听觉的和心灵的强烈震撼。原来,我们竟然是“一无所有”,无论物质财富还是精神财富!歌中表现出的怀疑精神和叛逆性格得到了广泛的共鸣,崔健甚至被尊为中国摇滚乐之父。而《一无所有》的言情结构,再次提醒我们,一切爱情诗都是可以当作政治抒情诗、社会抒情诗来理解的。
想起来是那样遥远,仿佛都已是从前,
那不曾破灭的梦幻,依然蕴藏在心间。
是谁在默默地呼唤,激起了心中的波澜,
也许还从未感觉,我们已经走过昨天。
啊,一年又一年啊,我们走向明天
当我走过你的身边,我愿带走你的笑脸,
心中没有一点阴云,阳光变得更加鲜艳。
希望会有那么一天,再也没有眼泪仇怨,
再也没有流血离散,共有一个美丽的家园。
啊,一年又一年啊,我们迎接明天。
太阳在不停地旋转,自古就没有改变,
宇宙那无边的情怀,拥抱着我们的心愿。
但愿会有那么一天,大海把沙漠染蓝,
和平的福音传遍,以微笑面对祖先。
啊,一年又一年啊,我们拥有明天。
——陈哲、小林、王健、郭峰、孙铭《让世界充满爱》(郭峰曲。三首其一)
1986年献给“国际和平年”的这组歌,在中国现代歌曲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长期以来,战争和动乱连绵不绝,我们的歌中也多呛人的火药味,以致于这样一组祈祷世界和平、讴歌人类泛爱的作品的问世,还受到置疑和责难。但在人间的种种夙仇逐渐淡化之后,人们的这一情感空间毕竟需要填充。当一百名歌手在北京同台高唱《让世界充满爱》(此前曾有六十名港台明星同台演唱《明天会更好》),在圣歌般的旋律里,中国和世界都为之感动了。
这组歌命意高远,充分表现了中国人的博爱胸怀。第一首由近及远,追溯昨天的时光,放眼于整个宇宙,以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作为参照系,来关注我们这颗蓝色的星球,关注人类的存在,为人类的和平、友谊和幸福祷祝,就更具感染力。第二首关注人群中的失意者、不幸者,“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诗中有画,真情的表达别样动人。1998年水灾期间,中央电视台将其制作成MTV慰问灾民,也很切题。第三首直接唱出“要让世界充满情和爱”的主题,不再借助意象表达,渐抵“大象无形”的境界。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
涛走云飞,花开花谢,
你能把握这摇曳多姿的季节?
烦恼最是无情夜,
笑语欢颜难道说那就是亲热?
温存未必就是体贴,
你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哪一句是情丝凝结?
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
让我把这纷扰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阎肃《雾里看花》(孙川曲)
1993年为中央电视台“3.15消费者权益日”晚会创作的这首歌,其初衷在于打假(打击假冒伪劣商品),却因其特指性的淡化,而具有了对于社会和人生的广泛的概括力。这世界真的是有些病态了,从假冒商品,到伪劣情感,竟让我们防不胜防。诚然,虚情假意古已有之,“笑里藏刀”、“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等成语的存在即是证明,“阴谋与爱情”成为名著的西方谅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中国人的诚信危机也许从来还没有严重到今天的程度,长期险恶的生存环境使人们习惯于说假话,对信义等传统道德的背弃使人们寡廉鲜耻,市场经济初期的无序和失范诱使人性中恶的发作。将《孙子兵法》用于商战好像是日本人的发明吧,可是当“兵不厌诈”成为普遍的行为方式,当假酒假药假文凭充斥于市,“借我一双慧眼吧”的祈求,显得多么苍白无奈。
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
眼前飞扬着一个个鲜活的面容。
湮没了黄尘古道,荒芜了烽火边城,
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
兴亡谁人定啊,盛衰岂无凭啊;
一页风云散啊,变换了时空。
聚散皆是缘啊,离合总关情啊;
担当身前事啊,何计身后评。
长江有意化作泪,长江有情起歌声;
历史的天空闪烁几颗星,
人间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
——王健《历史的天空》(谷建芬曲)
小说《三国演义》开篇,杨慎《临江仙》词云:“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感慨历史如逝水,英雄们出生入死为之奋斗的大业,时人关切的是非成败,转眼即化作一片空茫,只不过给后世留下一些酒后的谈资。词中有禅意,有虚无主义色彩。
王健1993年为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所作的这首片尾歌,则可以说是“反其意而用之”,表现出积极的历史观和人生观:岁月流逝了,历史犹在,英雄远去了,英名犹存。历史是由人来创造的,创造历史的人,终归不会被历史遗忘。在王健看来,长江也不是一条冷冰冰的逝水,它壮阔的波澜有情有意,为英雄抛泪,为志士起歌。而在历史的天空里群星璀璨,人间总有一股英雄气,在激励着后世子孙。
如果沧海枯了,还有一滴泪,
那也是为你空等的一千个轮回。
蓦然回首中,斩不断的牵牵绊绊,
你所有的骄傲,只能在梦里飞。
大漠的落日下,那吹箫的人是谁?
任岁月剥去红装,无奈伤痕累累。
荒凉的古堡中,谁在反弹着琵琶?
只等我来去匆匆,今生的相会。
烟花烟花满天飞,你为谁妩媚?
不过是醉眼看花花也醉。
流沙流沙满天飞,谁为你憔悴?
不过是缘来缘散缘如水。
——席时俊《飞天》(万军曲)
作于1996年的《飞天》是一首别出心裁的情歌,抒情主人公所魂牵梦绕的,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某个美女,而是敦煌壁画上的一个仙女。于是,“飞天”成了一个象征,一个世俗社会的永远的梦。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寻找不到理想的爱情,以及爱情一样美好的社会理想,我们就去营造一个梦境,一个供我们的灵魂栖息的理想所在。第三段作为副歌,词意最是隽永,“不过是醉眼看花花也醉”、“不过是缘来缘散缘如水”的结论,让前面所有的痴情都变得可笑了。
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唉嗨唉嗨参北斗哇,生死之交一碗酒哇。
说走咱就走哇,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唉嗨唉嗨全都有哇,水里火里不回头哇。
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唉嗨唉嗨参北斗哇,不分贵贱一碗酒哇。
说走咱就走哇,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唉嗨唉嗨全都有哇,一路看天不低头哇。
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
风风火火闯九州哇。……
——易茗《好汉歌》(赵季平曲)
1997年电视连续剧《水浒传》一经播出,这首主题歌立即风行天下。“生死之交一碗酒”表现的梁山好汉的义气,“你有我有全都有”表现的是社会公正的理想,“该出手时就出手”则十分传神地表现出仗义行侠的英雄风采,既是赞美,也是激励。
不过,“该出手时就出手”这句词,好人在唱,坏人也在唱,也许坏人还唱得更响亮。唱着它,小偷、强盗、贪官污吏和热衷窝里斗的人们,出手便更加果敢,全然不理会“出手”的前提是“路见不平”。人们也似乎忘了,与“该出手时就出手”相对的另外的箴言,如“该罢手时须罢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如“手莫伸,伸手必被捉”。
尽管有逼上梁山的原委,水泊梁山上啸聚的毕竟是一群绿林好汉、流民强盗,包括开黑店谋财害命做人肉包子的母夜叉孙二娘,将他们作为正面英雄人物来膜拜,作为民族精神的化身来歌颂,“茫茫乾坤,方圆几何,长传我千百年民族魂魄”(电视连续剧《水浒传》片尾曲),妥当与否,还是值得商榷的。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
梦已经醒来,心不会害怕。
有一个地方,那是快乐老家。
它近在心灵,却远在天涯。
我所有的一切都只为找到它,
哪怕付出忧伤代价。
也许再穿过一条烦恼的河流,
明天就能够到达。
我生命的一切都只为拥有它,
让我们来真心对待吧。
等每一颗漂流的心都不再牵挂,
快乐是永远的家。
——浮克《快乐老家》(浮克曲)
生命的尽头,死亡是一个终极悲剧。也许,生命的意义仅仅在于,在回到生命的零度之前,尽可能地制造和享受快乐。快乐显然不是我们的老家,而只是我们抵达悲哀老家之前临时搭建或投宿的帐篷、客舍、驿所。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格外地珍视它,依恋它,希望永远拥有它,祈求它就是我们永远的家。我们还有必要让一条烦恼的河流阻隔着,不去到达它吗?我们还有必要因牵挂功名利禄,而忘了追寻它吗?词家不肯说出“终极悲剧”之类的字眼,以免沉重,但对“快乐老家”的一切轻快的歌吟,却无疑是在这个黑暗的背景上展开的。听着这样的歌,世俗人群可能神往人生和社会的理想境地,宗教信众则不免憧憬其灵魂皈依之所。
大三峡,我梦中的三峡呀,我梦中的大三峡。
嘿佐嘿佐嘿佐,嘿佐嘿佐,嘿佐嘿佐。
苦等千年爱的是你呀我的大三峡,
远行万里想的是你呀我的大三峡,
梦见神女就梦见了你呀我的心上人,
走进夔门就走进了山水画。
房前是万古大江流,
窗外是雪白的橘子花。
走进了大三峡呀就扑进了娘怀里,
走进了大三峡呀就回到了我的家。
船上白帆恋的是你呀我的大三峡,
江中明月等的是你呀我的大三峡,
两岸猿声已化作了心中的诗,
朝云暮雨也染白了青丝发,
莫再让江水空流去,
自古来人民会当家。
走出了大三峡呀就看见了大天下,
走出了大三峡呀就富强了大中华。
——曹勇《大三峡》(王佑贵曲)
建设三峡大坝是中国人的世纪之梦,把这一梦想变为现实则需要严谨的科学精神,来不得半点的浪漫和浮躁。尽管存在着众多的反对意见,三峡工程仍然上马了。这首《大三峡》就是为三峡工程上马讴歌的。“莫再让江水空流去,自古来人民会当家”,词家热情可嘉,忠心可勉,却也不免有几分天真。因为“人民”并不总是“会当家”的。当年,在将反对者打成右派后开工,在“大跃进”运动中“快马加鞭”建成的黄河三门峡水库,就是一项劳民伤财、贻患至今的败绩。三门峡工程的立项,却是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一届二次会议上全票通过的。而当年的诗人贺敬之曾以《三门峡——梳妆台》为题放声歌唱:“展我治黄万里图,先扎黄河腰中带”,“责令李白改诗句:‘黄河之水“手中”来!’”但愿天公作美,不再让歌者蒙羞。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
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
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
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有一天战火烧到了家乡
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
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
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
…………
——朴树《白桦林》(朴树曲)
一幕异国的爱情悲剧,一曲被战争蹂躏也被炮火冶炼的生死恋歌。对战争的诅咒,对和平的祈祷,融会在从容不迫的词曲演进中。对于舍生取义以身许国的英雄主义的颂扬亦不言而喻。这故事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国度(也许日本除外),而只要把“白桦林”改成“岁寒三友”松竹梅等,这故事就可以属于中国,我们听上去也就会更感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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